100%

幽夢影 張潮

讀經宜冬,其神專也;讀史宜夏,其時久也;讀諸子宜秋,其致別也;讀諸集宜春,其機暢也。

經傳宜獨坐讀,史鑑宜與友共讀。

無善無惡是聖人,善多惡少是賢者,善少惡多是庸人,有惡無善是小人,有善無惡是仙佛。

天下有一人知己,可以不恨。不獨人也,物亦有之。如:菊以淵明為知己,梅以和靖為知己,竹以子猷為知己,蓮以濂溪為知己,桃以避秦人為知己,杏以董奉為知己,石以米顛為知己,荔枝以太真為知己,茶以盧仝、陸羽為知己,香草以靈均為知己,蓴鱸以季鷹為知己,蕉以懷素為知己,瓜以邵平為知己,雞以處宗為知己,鵝以右軍為知己,鼓以禰衡為知己,琵琶以明妃為知己。一與之訂,千秋不移。若松之于秦始,鶴之于衛懿,正所謂不可與作緣者也。

為月憂雲,為書憂蠹,為花憂風雨,為才子佳人憂命薄,真是菩薩心腸。

花不可以無蝶,山不可以無泉,石不可以無苔,水不可以無藻,喬木不可以無藤蘿,人不可以無癖。

春聽鳥聲,夏聽蟬聲,秋聽蟲聲,冬聽雪聲;白晝聽棋聲,月下聽簫聲;山中聽松聲,水際聽欸乃聲,方不虛生此耳。若惡少斥辱,悍妻詬誶,真不若耳聾也。

上元須酌豪友,端午須酌麗友,七夕須酌韻友,中秋須酌淡友,重九須酌逸友。

鱗蟲中金魚,羽蟲中紫燕,可云物類神仙。正如東方曼倩避世,金馬門人不得而害之。

入世,須學東方曼倩;出世,須學佛印了元。

賞花宜對佳人,醉月宜對韻人,映雪宜對高人。

對淵博友,如讀異書;對風雅友,如讀名人詩文;對謹飭友,如讀聖賢經傳;對滑稽友,如閱傳奇小說。

楷書須如文人,草書須如名將,行書介乎二者之間。如羊叔子緩帶輕裘,正是佳處。

人須求可入詩,物須求可入畫。

少年人須有老成之識見,老成人須有少年之襟懷。

春者天之本懷,秋者天之別調。

昔人云:“若無花月美人,不願生此世界。”予益一語云:“若無翰墨棋酒,不必定作人身。”

願在木而為樗,願在草而為蓍,願在鳥而為鷗,願在獸而為廌,願在蟲而為蝶,願在魚而為鯤。

黃九煙先生云:“古今人必有其偶雙。千古而無偶者,其惟盤古乎?”予謂:“盤古亦未嘗無偶,但我輩不及見耳。其人為誰?即此劫盡時最後一人是也。”

古人以冬為三餘。予謂當以夏為三餘:晨起者,夜之餘;夜坐者,晝之餘;午睡者,應酬人事之餘。古人詩曰:“我愛夏日長”,洵不誣也。

莊周夢為蝴蝶,莊周之幸也;蝴蝶夢為莊周,蝴蝶之不幸也。

藝花可以邀蝶,纍石可以邀雲,栽松可以邀風,貯水可以邀萍,築臺可以邀月,種蕉可以邀雨,植柳可以邀蟬。

景有言之極幽,而實蕭索者,煙雨也;境有言之極雅,而實難堪者,貧病也;聲有言之極韻,而實粗鄙者,賣花聲也。

才子而富貴,定從福慧雙修得來。

新月恨其易沈,缺月恨其遲上。

躬耕,吾所不能,學灌園而已矣;樵薪,吾所不能,學薙草而已矣。

一恨書囊易蛀,二恨夏夜有蚊,三恨月臺易漏,四恨菊葉多焦,五恨松多大蟻,六恨竹多落葉,七恨桂、荷易謝,八恨薜、蘿藏虺,九恨架花生刺,十恨河豚多毒。

樓上看山,城頭看雪,燈前看月,舟中看霞,月下看美人,另是一番情境。

山之光,水之聲,月之色,花之香,文人之韻致,美人之姿態,皆無可名狀,無可執著。真足以攝召魂夢,顛倒情思。

假使夢能自主,雖千里無難命駕,可不羨長房之縮地;死者可以晤對,可不需少君之招魂;五嶽可以臥遊,可不俟婚嫁之盡畢。

昭君以和親而顯,劉蕡以下第而傳;可謂之不幸,不可為之缺陷。

以愛花之心愛美人,則領略自饒別趣;以愛美人之心愛花,則護惜倍有深情。

美人之勝於花者,解語也;花之勝於美人者,生香也。二者不可得兼,舍生香而解語者也。

窗內人於窗紙上作字,吾於窗外觀之,極佳。

少年讀書,如隙中窺月;中年讀書,如庭中望月;老年讀書,如臺上玩月。皆以閱歷之淺深,為所得之淺深耳。

吾欲致書雨師:春雨,宜始於上元節後,至清明十日前之內,及穀雨節中;夏雨,宜于每月上弦之前,及下弦之後;秋雨,宜于孟秋、季秋之上下二旬;至若三冬,正可不必雨也。

為濁富不若為清貧;以憂生不若以樂死。

天下唯鬼最富:生前囊無一文,死後每饒楮鏹;天下唯鬼最尊,生前或受欺凌,死後必多跪拜。

蝶為才子之化身,花乃美人之別號。

因雪想高士,因花想美人,因酒想俠客,因月想好友,因山水想得意詩文。

聞鵝聲,如在白門;聞櫓聲,如在三吳;聞灘聲,如在浙江;聞羸馬項下鈴鐸聲,如在長安道上。

一歲諸節,以上元為第一,中秋次之,五日、九日又次之。

雨之為物,能令晝短,能令夜長。

古之不傳於今者,嘯也、劍術也、彈棋也、打球也。

詩僧時復有之,若道士之能詩,不啻空谷足音,何也?

當為花中之萱草,毋為鳥中之杜鵑。

物之稚(原字為木左犀右)者,皆不可厭。為驢獨否。

女子自十四、五歲,至二十四、五歲,此十年中,無論燕、秦、吳、越,其音大都嬌媚動人;一賭其貌,則美惡判然矣。耳聞不如目見,於此益信。

尋樂境乃學仙,避苦趣乃學佛。佛家所謂“極樂世界”者,蓋謂眾苦之所不到也。

富貴而勞悴,不若安閒之貧賤;貧賤而驕傲,不若謙恭之富貴。

目不能自見,鼻不能自嗅,舌不能自舐,手不能自握,惟耳能自聞其聲。

凡聲皆宜遠聽,惟聽琴則遠近皆宜。

目不能識字,其悶尤過於盲;手不能執管,其苦更甚於啞。

並頭聯句、交頸論文、宮中應制、歷使屬國,皆極人間樂事。

《水滸傳》,武松詰蔣門神云:“為何不姓李?”此語殊妙。蓋姓實有佳有劣,如華、如柳、如雲、如蘇、如喬,皆極風韻。若夫毛也、賴也、焦也、牛也,則皆塵於目而棘於耳者也。

花之宜於目,而復宜於鼻者:梅也、菊也、蘭也、水仙也、珠蘭也、木香也、玫瑰也、蠟梅也,餘則皆宜於目者也。

花與葉俱可觀者:秋海棠為最,荷次之,海棠、酴醾、虞美人、水仙又次之。葉勝於花者,止雁來紅、美人蕉而已。花與葉俱不足觀者:紫薇也、辛夷也。

高語山林者,輒不善談市朝事。審若此,則當並廢《史》、《漢》諸書而不讀矣。蓋諸書所載者,皆古之市朝也。

雲之為物:或崔巍如山,或瀲灩如水,或如人,或如獸,或如鳥毳,或如魚鱗。故天下萬物皆可入畫,惟雲不能畫。世所畫雲,亦強名耳。

值太平世,生湖山郡,官長廉靜,家道優裕,娶婦賢淑,生子聰慧。人生如此,可云全福。

天下器玩之類,其製日工,其價日賤,毋惑乎民之貧也。

養花膽瓶,其式之高低大小,須與花相稱。而色之淺深濃淡,又須與花相反。

春雨如恩詔,夏雨如赦書,秋雨如輓歌。

十歲為神童,二十、三十為才子,四十、五十為名臣,六十為神仙,可謂全人矣。

武人不苟戰,是為武中之文;文人不迂腐,是為文中之武。

文人講武事,大都紙上談兵;武將論文章,半屬道聽途說。

“斗方”止三種可取:佳詩文,一也;新題目,二也;精款式,三也。

情必近於癡而始真;才必兼乎趣而始化。

凡花色之嬌媚者,多不甚香;瓣之千層者,多不結實;甚矣全才之難也。兼之者,其惟蓮乎?

著得一部新書,便是千秋大業;注得一部古書,允為萬世宏功。

延名師訓子弟,入名山習舉業,丐名士代捉刀,三者都無是處。

積畫以成字,積字以成句,積句以成篇,為之文。文體日增,至八股而遂止。如古文、如詩、如賦、如詞、如曲、如說部、如傳奇小說,皆自無而有。方其未有之時,固不料後來之有此一體也。逮既有此一體之後,又若天造地設,為世必應有之物。然自明以來,未見有創一體裁新人耳目者。遙計百年之後,必有其人,惜乎不及見耳。

雲映日而成霞,泉挂岩而成瀑。所托者異,而名亦因之。此友道之所以可貴也。

大家之文,吾愛之慕之,吾願學之;名家之文,吾愛之慕之,吾不敢學之。學大家而不得,所謂“刻鵠不成尚類鶩”也,學名家而不得,則是“畫虎不成反類狗”矣。

由戒得定,由定得慧,勉強漸近,自然鍊精化氣,鍊氣化神,清虛有何渣滓?

南北東西,一定之位也;前後左右,無定之位也。

予嘗謂二氏不可廢,非襲夫大養濟院之陳言也。蓋名山勝境,我輩每思褰裳就之,使非琳宮、梵剎,則倦時無可駐足,飢時誰與授餐?忽有疾風暴雨,五大夫果真足恃乎?又或邱壑深邃,非一日可了,豈能露宿以待明日乎?虎豹蛇虺,能保其不患人乎?又或為士大夫所有,果能不問主人,任我登陟憑弔而莫之禁乎?不特此也,甲之所有,乙思起而奪之,是啟爭端也;祖父之所創建,子孫貧,力不能修葺,其傾頹之狀,反足令山川減色矣。

然,此特就名山勝景言之耳。即城市之內,與夫四達之衢,亦不可少此一種。客遊可做居停,一也;長途可以稍憩,二也;夏之茗,冬之薑湯,復可以濟役夫負戴之困,三也。凡此皆就事理言之,非二氏福報之說也。

雖不善書,而筆硯不可不精;雖不業醫,而驗方不可不存;雖不工弈,而楸枰不可不備。

方外不必戒酒,但須戒俗;紅裙不必通文,但須得趣。

梅邊之石,宜古;松下之石,宜拙;竹傍之石,宜瘦;盆內之石,宜巧。

律己宜帶秋氣,處事宜帶春氣。

厭催租之敗意,亟宜早早完糧;喜老衲之談禪,難免常常布施。

松下聽琴,月下聽簫,澗邊聽瀑布,山中聽梵唄,覺耳中別有不同。

月下聽禪,旨趣益遠;月下說劍,肝膽益真;月下論詩,風致益幽;月下對美人,情意益篤。

有地上之山水,有畫上之山水,有夢中之山水,有胸中之山水。地上者,妙在邱壑深邃;畫上者,妙在筆墨淋漓;夢中者,妙在景象變幻;胸中者,妙在位置自如。

一日之計,種蕉;一歲之計,種竹;十年之計,種柳;百年之計,種松。

春雨宜讀書,夏雨宜弈棋,秋雨宜檢藏,冬雨宜飲酒。

詩文之體,得秋氣為佳;詞曲之體,得春氣為佳。

抄寫之筆墨,不必過求其佳,若施之縑素,則不可不求其佳;誦讀之書籍,不必過求其備,若以供稽考,則不可不求其備;遊歷之山水,不必過求其妙,若因之卜居,則不可不求其妙。

人非聖賢,安能無所不知?祇知其一,惟恐不止其一,復求知其二者,上也;止知其一,因人言始知有其二者,次也;止知其一,人言有其二而莫之信者,又其次也;止知其一,惡人言有其二者,斯下之下矣。

史官所紀者,直世界也;職方所載者,橫世界也。

先天八卦,豎看者也;後天八卦,橫看者也。

藏書不難,能看為難;看書不難,能讀為難;讀書不難,能用為難;能用不難,能記為難。

求知己於朋友,易;求知己於妻妾,難;求知己於君臣,則尤難之難。

何謂善人?無損於世者,則謂之善人。何謂惡人?有害于世者,則謂之惡人。

有工夫讀書,謂之福;有力量濟人,謂之福;有學問著述,謂之福;無是非到耳,謂之福;有多聞、直、諒之友,謂之福。

人莫樂於閒,非無所事事之謂也。閒則能讀書,閒則能遊名勝,閒則能交益友,閒則能飲酒,閒則能著書。天下之樂,孰大於是?

文章是案頭之山水,山水是地上之文章。

平、上、去、入,乃一定之至理。然入聲之為字也少,不得謂凡字有四聲也。世之調平仄者,于入聲之無其字者,往往以不相合之音隸於其下。為所隸者,苟無平、上、去之三聲,則是以寡婦配鰥夫,猶之可也。若所隸之字,自有其平、上、去三聲,而欲強以從我,則是干有夫之婦矣,其可乎?

姑就詩韻言之:如“東”“冬”韻,無入聲者也,今人盡調之以東、董、凍、督。夫“督”之為音,當附於都、睹、妒之下。若屬之於東、董、凍,又何以處夫都、睹、妒乎?若東、都二字,具以督字為入聲,則是一婦而兩夫矣。三江無入聲者也,今人盡調之以江、講、絳、覺,殊不知“覺”之為音,當附于交、絞之下者也。緒如此類,不勝其舉。然則,如之何而後可?曰鰥者聽其鰥,寡者聽其寡,夫婦全者安其全,各不相干而已矣。

《水滸傳》是一部怒書,《西遊記》是一部悟書,《金瓶梅》是一部哀書。

讀書最樂,若讀史書,則喜少怒多。究之,怒處亦樂處也。

發前人未發之論,方是奇書;言妻子難言之情,乃為密友。

一介之士,必有密友,密友,不必定是刎頸之交。大率雖千里之遙,皆可相信,而不為浮言所動;聞有謗之者,即多方為之辯析而後已;事之宜行宜止者,代為籌畫決斷;或事當利害關頭,有所需而後濟者,即不必與聞,亦不慮其負我與否,竟為力承其事。此皆所謂密友也。

風流自賞,祇容花鳥趨陪;真率誰知?合受煙霞供養。

萬事可忘,難忘者名心一段;千般易淡,未淡者美酒三杯。

芰荷可食,而亦可衣;金石可器,而亦可服。

宜於耳復宜於目者,彈琴也,吹簫也;宜於耳不宜於目者,吹笙也,擫(原字厭上手下)管也。

看曉粧宜于傅粉之後。

我不知我之生前,當春秋之季,曾一識西施否?當典午之時,曾一看衛玠否?當義熙之世,曾一醉淵明否?當天寶之代,曾一睹太真否?當元豐之朝,曾一晤東坡否?千古之上,相思者不止此,數人則其尤甚者,故姑舉之,以概其餘也。

我又不知在隆萬時,曾於舊院中交幾名妓?眉公、伯虎、若士、赤水諸君,曾共我談笑幾回?茫茫宇宙,我今當向誰問之耶?

文章是有字句之錦繡,錦繡是無字句之文章,兩者同出于一原。姑即粗跡論之,如金陵,如武林,如姑蘇,書林之所在,即機杼之所在也。

予嘗集諸法帖字為詩。字之不複而多者,莫善于《千字文》,然詩家目前常用之字,猶苦其未備。如天文之煙、霞、風、雪,地理之江、山、塘、岸,時令之春、宵、曉、暮,人物之翁、僧、漁、樵,花木之花、柳、苔、萍,鳥獸之蜂、蝶、鶯、燕,宮室之臺、欄、軒、窗,器用之舟、船、壺、杖,人事之夢、憶、愁、恨,衣服之裙、袖、錦、綺,飲食之茶、漿、飲、酌,身體之鬚、眉、韻、態,聲色之紅、綠、香、豔,文史之騷、賦、題、吟,數目之一、三、雙、半,皆無其字。《千字文》且然,況其他乎?

花不可見其落,月不可見其沈,美人不可見其夭。

種花須見其開,待月須見其滿,著書須見其成,美人須見其暢適,方有實際。否則皆為虛設。

惠施多方,其書五車;虞卿以窮愁著書,今皆不傳。不知書中果作何語?我不見古人,安得不恨!

以松花為量,以松實為香,以松枝為麈尾,以松陰為步障,以松濤為鼓吹。山居得喬松百餘章,真乃受用不盡。

玩月之法,皎潔則仰觀,朦朧則宜俯視。

孩提之童,一無所知。目不能辨美惡,耳不能判清濁,鼻不能別香臭。至若味之甘苦,則不第知之,且能取之棄之。告子以甘食、悅色為性,殆指此類耳。

凡事不宜刻,若讀書則不可不刻;凡事不宜貪,若買書則不可不貪;凡事不宜癡,若行善則不可不癡。

酒可好,不可罵座;色可好,不可傷生;財可好,不可昧心;氣可好,不可越理。

文名,可以當科第;儉德,可以當貨財;清閒,可以當壽考。

不獨誦其詩讀其書,是尚友古人;即觀其字畫,亦是尚友古人處。

無益之施捨,莫過于齋僧;無益之詩文,莫甚于祝壽。

妾美不如妻賢;錢多不如境順。

創新庵,不若修古廟;讀生書,不若溫舊業。

字與畫同出一源,觀六書始於象形,則可知矣。

忙人園亭,宜與住宅相連;閒人園亭,不妨與住宅相遠。

酒可以當茶,茶不可以當酒;詩可以當文,文不可以當詩;曲可以當詞,詞不可以當曲;月可以當燈,燈不可以當月;筆可以當口,口不可以當筆;婢可以當奴,奴不可以當婢。

胸中小不平,可以酒消之;世間大不平,非劍不能消也。

不得以而諛之者,寧以口,毋以筆;不可耐而罵之者,亦寧以口,毋以筆。

多情者必好色,而好色者未必盡屬多情;紅顏者必薄命,而薄命者未必盡屬紅顏;能詩者必好酒,而好酒者未必盡屬能詩。

梅令人高,蘭令人幽,菊令人野,蓮令人淡,春海棠令人艷,牡丹令人豪,蕉與竹令人韻,秋海棠令人媚,松令人逸,桐令人清,柳令人感。

物之能感人者:在天莫如月,在樂莫如琴,在動物莫如鵑,在植物莫如柳。

妻子頗足累人,羨和靖梅妻鶴子;奴婢亦能供職,喜志和樵婢漁奴。

涉獵雖曰無用,猶勝于不通古今;清高固然可嘉,莫流于不識時務。

所謂美人者:以花為貌,以鳥為聲,以月為神,以柳為態,以玉為骨,以冰雪為膚,以秋水為姿,以詩詞為心。吾無間然矣。

蠅集人面,蚊嘬人膚,不知以人為何物?

有山林隱逸之樂,而不知享者,漁樵也,農圃也,緇黃也;有園亭姬妾之樂,而不能享、不善享者,富商也,大僚也。

黎舉云:“欲令梅聘海棠,棖子臣櫻桃,以芥嫁筍,但時不同耳。”予謂物各有偶,儗必於倫,今之嫁娶,殊覺未當。如梅之為物,品最清高;棠之為物,姿極妖艷。即使同時,亦不可為夫婦。不若梅聘梨花,海棠嫁杏,櫞臣佛手,荔枝臣櫻桃,秋海棠嫁雁來紅,庶幾相稱耳。至若以芥嫁筍,筍如有知,必受河東獅子之累矣。

五色有太過,有不及,惟黑與白無太過。

許氏《說文》分部,有止有其部,而無所屬之字者,下必註云:“凡某之屬,皆從某。”贅句殊覺可笑,何不省此一句乎?

閱《水滸傳》,至魯達打鎮關西,武松打虎,因思人生必有一樁極快意事,方不枉在生一場;即不能有其事,亦須著得一種得意之書,庶幾無憾耳。

春風如酒,夏風如茗,秋風如煙,冬風如薑芥。

冰裂紋極雅,然宜細,不宜肥。若以之作窗欄,殊不耐觀也。

鳥聲之最佳者:畫眉第一,黃鸝、百舌次之。然黃鸝、百舌,世未有籠而畜之者,其殆高士之儔,可聞而不可屈者耶。

不治生產,其後必致累人;專務交遊,其後必致累己。

昔人云:“婦人識字,多致誨淫。”予謂此非識字之過也。蓋識字則非無聞之人,其淫也,人易得而知耳。

善讀書者,無之而非書:山水亦書也,棋酒亦書也,花月亦書也。善遊山水者,無之而非山水:書史亦山水也,詩酒亦山水也,花月亦山水也。

園亭之妙在邱壑布置,不在雕繪瑣屑。往往見人家園亭,屋脊牆頭,雕磚鏤瓦。非不窮極工巧,然未久即壞,壞後極難修葺。是何如樸素之為佳乎?

清宵獨坐,邀月言愁;良夜孤眠,呼蛩語恨。

官聲採於輿論,豪右之口與寒乞之口,俱不得其真;花案定於成心,艷媚之評與寢陋之評,概恐失其實。

胸藏邱壑,城市不異山林;興寄煙霞,閻浮有如蓬島。

梧桐為植物中清品,而形家獨忌之,甚且謂”梧桐大如斗,主人往外走。”若竟視為不祥之物也者。夫翦桐封弟,其為宮中之桐可知。而卜世最久者,莫過於周。俗言之不足據,類如此夫!

多情者,不以生死易心;好飲者,不以寒暑改量;喜讀書者,不以忙閒作輟。

蛛為蝶之敵國,驢為馬之附庸。

立品,須發乎宋人之道學;涉世,須參以晉代之風流。

古謂禽獸亦知人倫。予謂匪獨禽獸也,即草木亦復有之。牡丹為王,芍藥為相,其君臣也;南山之喬,北山之梓,其父子也;荊之聞分而枯,聞不分而活,其兄弟也;蓮之並蒂,其夫婦也;蘭之同心,其朋友也。

豪傑易于聖賢,文人多於才子。

牛與馬,一仕而一隱也;鹿與豕,一仙而一凡也。

古今至文,皆以血淚所成。

情之一字,所以維持世界;才之一字,所以粉飾乾坤。

孔子生於東魯,東者生方。故禮樂文章,其道皆自無而有。釋迦生於西方,西者死地。故受想行識,其教皆自有而無。

有青山方有綠水,水惟借色於山;有美酒便有佳詩,詩亦乞靈於酒。

嚴君平,以卜講學者也;孫思邈,以醫講學者也;諸葛武侯,以出師講學者也。

人則女美于男,禽則雄華于雌,獸則牝牡無分者也。

鏡不幸而遇嫫母,硯不幸而遇俗子,劍不幸而遇庸將,皆無可奈何之事。

天下無書則已,有則必當讀;無酒則已,有則必當飲;無名山則已,有則必當遊;無花月則已,有則必當賞玩;無才子佳人則已,有則必當愛慕憐惜。

秋蟲春鳥,尚能調聲弄舌,時吐好音。我輩搦管拈毫,豈可甘作鴉鳴牛喘?

媸顏陋質,不與鏡為仇者,亦以鏡為無知之死物耳。使鏡而有知,必遭撲破矣。

吾家公藝,恃百忍以同居,千古傳為美談。殊不知忍而至于百,則其家庭乖戾睽隔之處,正未易更僕數也。

九世同居,誠為盛事,然止當與割股廬墓者,作一例看,可以為難矣,不可以為法也,以其非中庸之道也。

作文之法:意之曲折者,宜寫之以顯淺之詞;理之顯淺者,宜運之以曲折之筆;題之熟者,參之以新奇之想;題之庸者,深之以關繫之論。至于窘者舒之使長,縟者刪之使簡,俚者文之使雅,鬧者攝之使靜,皆所謂裁制也。

筍為蔬中尤物,荔枝為果中尤物,蟹為水族中尤物,酒為飲食中尤物,月為天文中尤物,西湖為山水中尤物,詞曲為文字中尤物。

買得一本好花,猶且愛護而憐惜之,矧其為解語花乎!

觀手中便面,足以知其人之雅俗,足以識其人之交遊。

水為至污之所會歸,火為至污之所不到,若變不潔為至潔,則水火皆然。

貌有醜而可觀者,有雖不醜而不足觀者;文有不通而可愛者,有雖通而極可厭者。此未易與淺人道也。

遊玩山水亦復有緣,苟機緣未至,則雖近在數十里之內,亦無暇到也。

貧而無諂,富而無驕,古人之所賢也;貧而無驕,富而無諂,今人之所少也。足以知世風之降矣。

昔人欲以十年讀書,十年遊山,十年檢藏。予謂檢藏儘可不必十年,只二、三載足矣,若讀書與遊山,雖或相倍蓰,恐亦不足以償所願也,必也如黃九煙前輩之所云:“人生必三百歲而後可乎!”

寧為小人之所罵,毋為君子之所鄙;寧為盲主司之所擯棄,毋為諸名宿之所不知。

傲骨不可無,傲心不可有;無傲骨則近於鄙夫,有傲心不得為君子。

蟬為蟲中之夷齊,蜂為蟲中之管晏。

曰“癡”、曰“愚”、曰“拙”、曰“狂”,皆非好字面,而人每樂居之;曰“奸”、曰“黠”、曰“強”、曰“佞”反是,而人每不樂居之。何也?

唐虞之際,音樂可感鳥獸,此蓋唐虞之鳥獸,故可感耳。若後世之鳥獸,恐未必然。

痛可忍,而癢不可忍;苦可耐,而酸不可耐。

鏡中之影,著色人物也;月下之影,寫意人物也;鏡中之影,鉤邊畫也;月下之影,沒骨畫也;月中山河之影,天文中地理也;水中星月之象,地理中天文也。

能讀無字之書,方可得驚人妙句;能會難通之解,方可參最上禪機。

若無詩酒,則山水為具文;若無佳麗,則花月皆虛設。

才子而美姿容,佳人而工著作,斷不能永年者。匪獨為造物之所忌,蓋此種原不獨為一時之寶,乃古今萬世之寶,故不欲久留人世,以取褻耳。

陳平封“曲逆侯”,《史》、《漢》注皆云:“音去遇。”予謂此是北人土音耳。若南人四音俱全,似仍當讀作本音為是。

古人四聲俱備,如“六”“國”二字,皆入聲也。今梨園演《蘇秦劇》,必讀“六”為溜,讀“國”為鬼,從無讀入聲者。然考之《詩經》,如“良馬六之”,“無衣六兮”之類,皆不與去聲協,而協祝、告、燠。“國”字皆不與上聲協,而協入、陌、質韻。則是古人似亦有入聲,未必盡讀“六”為溜,讀“國”為鬼也。

閒人之硯,固欲其佳,而忙人之硯,尤不可不佳;娛情之妾,固欲其美,而廣嗣之妾,亦不可不美。

如何是獨樂樂?曰鼓琴;如何是與人樂樂?曰弈棋;如何是與眾樂樂?曰馬弔。

不待教而為善為惡者,胎生也;必待教而後為善為惡者,卵生也;偶因一事之感觸,而突然為善為惡者,濕生也;前後判若兩截,究非一日之故者,化生也。

凡物皆以形用,其以神用者,則鏡也,符印也,日晷也,指南針也。

才子遇才子,每有憐才之心;美人遇美人,必無惜美之意。我願來世托生為絕代佳人,一反其局而後快。

予嘗欲建一無遮大會,一祭歷代才子,一祭歷代佳人。俟遇有真正高僧,即當為之。

聖賢者,天地之替身。

天極不難做,只須生仁人、君子、有才德者,二、三十人足矣。君一、相一、冢宰一,及諸路總制撫軍是也。

擲陞官圖,所重在德,所忌在贓。何一登仕版,輒與之相反耶?

動物中有三教焉:蛟龍麟鳳之屬,近於儒者也;猿狐鶴鹿之屬,近於仙者也;獅子牯牛之屬,近於釋者也。植物中有三教焉:竹梧蘭蕙之屬,近於儒者也;蟠桃老桂之屬,近於仙者也;蓮花薝蔔之屬,近於釋者也。

佛氏云:“日月在須彌山腰。”果爾,則日月必是遶山橫行而後可,苟有升有降,必為山巔所礙矣。又云:“地上有阿耨達池,其水四出,流入諸印度。”又云:“地輪之下為水輪,水輪之下為風輪,風輪之下為空輪。”余謂此皆喻言人身也,須彌山喻人首,日月喻兩目,池水四出喻血脈流動,地輪喻此身,水為便溺,風為洩氣,此下則無物矣。

蘇東坡《和陶詩》,尚遺數十首,予嘗欲集坡句以補之,苦于韻之弗備而止。如《責子詩》中:“不識六與七,但覓梨與栗。”“七”字、“栗”字,皆無其韻也。

予嘗偶得句,亦殊可喜,惜無佳對,遂未成詩。其一為“枯葉帶蟲飛”,其一為“鄉月大於城”,姑存之,以俟異日。

“空山無人,水流花開”二句,極琴心之妙境;“勝固欣然,敗亦可喜”二句,極手談之妙境;“帆隨湘轉,望衡九面”二句,極泛舟之妙境;“胡然而天,胡然而帝”二句,極美人之妙境。

鏡與水之影,所受者也;日與燈之影,所施者也。月之有影,則在天者為受,而在地者為施也。

水之為聲,有四:有瀑布聲,有流泉聲,有灘聲,有溝澮聲。風之為聲,有三:有松濤聲,有秋葉聲,有波浪聲。雨之為聲,有二:有梧葉荷葉上聲,有承簷溜竹筩中聲。

文人每好鄙薄富人,然於詩文之佳者,又往往以金玉、珠璣、錦繡譽之,則又何也?

能閒世人之所忙者,方能忙世人之所閒。

先讀經,後讀史,則論事不謬於聖賢;既讀史,復讀經,則觀書不徒為章句。

居城市中,當以畫幅當山水,以盆景當苑囿,以書籍當朋友。

鄉居須得良朋始佳。若田夫樵子,僅能辨五穀而測晴雨,久且數,未免生厭矣。而友之中,又當以能詩為第一,能談次之,能畫次之,能歌又次之,解觴政者又次之。

玉蘭,花中之伯夷也;葵,花中之伊尹也;蓮,花中之柳下惠也。鶴,鳥中之伯夷也;雞,鳥中之伊尹也;鶯,鳥中之柳下惠也。

無其罪而虛受惡名者,蠹魚也;有其罪而恆逃清議者,蜘蛛也。

臭腐化為神奇,醬也、腐乳也、金汁也;至神奇化為臭腐,則是物皆然。

黑與白交,黑能污白,白不能掩黑;香與臭混,臭能勝香,香不能敵臭;此君子小人相攻之大勢也。

“恥”之一字,所以治君子;“痛”之一字,所以治小人。

鏡不能自照,衡不能自權,劍不能自擊。

古人云:“詩必窮而後工。”蓋窮則與多感慨,易於見長耳。若富貴中人,既不可憂貧歎賤,所談者不過風雲月露而已,詩安得佳?苟思所變,計惟有出遊一法。即以所見之山川風土物產人情,或當瘡痍兵燹之餘,或值旱潦災祲之後,無一不可寓之詩中。借他人之窮愁,以供我之詠歎,則詩亦不必待窮而後工也。